“在这短促的今生，有你的真爱我已无憾无求。不知在遥远的来世，你能否记起我今生的面容。”仓央嘉措这诗句藏着最虔诚的眷恋，恰似藏历十月二十五夜的一缕晚风，为这场纪念宗喀巴大师的燃灯盛会，铺就了最真情的开篇。暮色四合，千盏酥油灯微光粼粼，光影流转间，忽然懂得了这诗句里的温柔与怅惘——原来每一盏灯的明灭，都是一场关于今生来世的低语。这一夜，在大昭寺的庄严灯火与八廓街的人间烟火里，触摸到藏地最动人的尘心光影。

藏历十月二十五的黄昏，比寻常时日更添几分肃穆与温柔。怀揣着对燃灯节的殷殷期许，我踩着八廓街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青石板路，一步步走进这片魂牵梦萦的雪域暮色里。暮色渐浓时，八廓街周遭的酥油灯火便次第亮了起来。星星点点的暖黄，从房檐下、回廊旁、转经道边漫开，像散落在人间的星子，一点点连成片，竟将整条街巷都温柔地照亮了。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细碎而安然，朝圣者的身影被灯火拉得悠长，我驻足在光影里，任这燃灯夜的温柔，在心底烙下最清晰的印记。

八廓街的夜，晚风裹着酥油淡香漫过转经道，大昭寺的轮廓便在夜色里渐次清晰。行至殿前，广场上的酥油灯被精心摆作各种形状，橘色光晕漾开，将朦胧的殿宇映衬得愈发分明。黄铜灯盏层层排开，盏身錾纹被暖光揉得温润，亮金色灯座托着琥珀色酥油，恍若盛了一汪揉碎的落日。铜壶倾侧，金灿灿的酥油顺着壶嘴淌入灯盏，漾开细密涟漪，将棉芯轻轻浸润。星火一点，橘黄火苗便怯生生地跳起，细弱火舌轻颤，把灯盏轮廓描得柔和似水。

夜色中的大昭寺金顶熠熠生辉，鎏金塔刹映亮墨色夜空，红墙被灯带勾勒出温润轮廓。人群在光晕里缓缓走过，烟火气与神圣感在此刻交融成温柔图景。成排酥油灯荧荧闪烁，橘光在盏壁流转，汇成暖融融的光河，连案台纹路都被揉得模糊。灯影里，酥油香丝丝缕缕漫开，与火苗噼啪微响缠作一处，在空气里酿出禅意。

指尖轻触灯盏，铜质的光滑带着经年的温度，和着火苗的噼啪声，在广场上空绕成柔软的絮。人海潮涌，皆是向光而行的归客。梵音随沉闷的号角声畅游天际，与晚风撞个满怀。酥油灯盏暖芒绽开，簇簇火苗舔舐着夜色，这是燃灯节独有的盛景。万千星火织就星海，将尘世的虔诚与热望，融进袅袅梵音里。不必仰望银河万顷，这满寺灯辉，便是燃灯夜最澄澈的诗行。殿檐下的铜铃被风拂动，叮铃的声响落进夜色里，与酥油灯的暖光缠在一起，让这座千年古寺的夜，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温柔。远处的霓虹未曾惊扰这里的宁静，唯有点点的光，在大昭寺的夜色里，亮得格外坚定。

寺院回廊的红木栏杆边，一排排的酥油灯盏熠熠生辉，橘红的烛火在杯盏里静静摇曳，灯油映着火光，将杯壁染成暖融融的琥珀色，从近景的栏杆一直铺向远处的殿角，光焰连成了流动的星河，燃灯夜未央，一盏照千行。灯影里，年轻僧人翻动经卷的手指格外修长，经文的墨香与烛火的暖光缠在一起，漫过街角。这些小小的火苗，是一双双手捧起的心愿，是对宗喀巴大师的虔敬追思，在雪域高原的每一个燃灯夜，从古老的经堂到喧闹的街巷，薪火永续。

这夜，本就是雪域高原写给宗喀巴大师的一封长信，字字句句，都藏在这摇曳的灯火与虔诚的祈愿里。

离开大昭寺广场，随人群漫步在八廓街巷里，夜色下的藏式建筑又展露出另一番模样。多层楼宇的木质廊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，衬出生活的烟火气，暖白的灯光从窗棂里透出来，与燃灯节的酥油灯火相融，让这点点微光的浪漫，悄悄落进了寻常日子里。而八廓街的人潮，早已比暮色来得更汹涌。人群摩肩接踵，拄着拐杖的老者步履蹒跚却坚定，大人的手紧紧牵着孩童的小手，年轻的女人将孩子背在背上，襁褓里的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，好奇地望着身边流动的灯火与人群，各色身影顺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，在微光的街灯下忽明忽暗，与青石板上深浅不一的纹路相映，仿佛在诉说着雪域高原上世代相传的故事。

烛灯生风起，微光照夜深，街边的藏面馆与酥油茶馆也浸在这份温柔里，窗台上都点起了烛灯，暖黄的光从雕花窗棂里溢出来，与店内飘出的酥油茶香、藏面的热气缠在一起，成了八廓街最鲜活的风景。街边小楼的窗台已换上了节能电灯，据说在十几年前的燃灯节家家户户都会搬出黄铜灯盏，盛满酥油点燃，连藏面馆、酥油茶馆的窗台都摆得满满当当，火光顺着街道连绵开去，连天上的星星都像是落进了人间。“那会儿的八廓街啊，挤得连脚都落不下”，藏族老人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怀念，“灯火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，连冷风刮过来都带着暖意”。如今窗台上的明火换成了安全的电灯，这照亮木制建筑的古巷再也不用担心明火了，虽少了烟火升腾的热烈，却让那片光多了份安心的温润。晚风穿巷而过，拂动檐角经幡，那跳动的光晕静静淌在雕花窗棂间，撩动着窗畔寂寞的心，温柔得如同岁月的低语。

夜色渐深，八廓街的灯火却愈发璀璨，光影落在人潮涌动的方向，像是缀了串流动的星辰。其实燃灯并非刻意的形式，就像宗喀巴大师的教诲，从不是刻在经卷上的冰冷文字，而是藏在每个心里的火种。十几年前的酥油灯也好，如今屋檐和窗台上的电灯也罢，点亮的都是对平安的祈愿，对光明的向往。

行至八廓街小巷的尽头，抬眼便能望见拉萨河的粼粼波光。夜色中的河流像一条缀满银光的丝带，与八廓街的灯火、大昭寺的金顶遥遥相望，在拉萨河的光影下，点点星灯的映衬，更承载了藏地独有的心灵寄托，引得人沉醉在这片安宁祥和的夜色里，久久不愿离去。我不禁想起诗里描述大唐的盛景：“灯火万家城四畔，星河一道水中央。”此刻，竟在这雪域高原找到了映衬。岸边偶有晚风掠过，带着河水的清冽，与酥油灯的香暖融为一体，恍惚间，竟分不清哪是人间灯火，哪是天上星河。

我停下脚步，凝望着那片连绵的光影，一个蹒跚学步的稚童从身边路过，静静蹲在长排酥油灯旁，浅灰色的绒线帽扣在头上，厚实的外套裹着小小的身子，他微微俯身，目光凝在摇曳的烛火上，仿佛在与这盏盏灯火交换着心底的祈愿。橘色的光焰映在他的脸颊，把孩童的轮廓描得格外鲜亮，那抹小小的身影，是燃灯夜里最柔软的光。他伸出小手轻轻悬在烛火上方，似怕惊扰了这簇橘黄的焰，又似在对着灯火呢喃心底的愿望。酥油的暖光爬上他的脸颊，把眉眼间的稚气揉得愈发温柔，连口罩边缘漏出的小小鼻尖，都沾了一层暖融融的光。在满是虔诚的人群里，这孩童与灯火的对望，无关任何玄奥的哲理，只是最纯粹的美好，像一粒被酥油灯火暖透的青稞籽，落在八廓街的夜色里，悄悄发了芽。

那一刻我忽然懂得，藏地的信仰从不是遥不可及的玄奥，而是这般藏在孩童眼眸里的澄澈，素来都浸润在人间烟火的平淡中，流淌在这万家灯火里的暖意里，更融在这点点梵灯的光晕里。这粒被光暖透的“青稞籽”，便是雪域高原生生不息的传承，是藏地文明最柔软也最坚韧的根。

看着孩童稚嫩又澄澈的眼神，我忽然读懂了仓央嘉措诗句里的深意。他笔下的爱与怅惘，何尝不是藏地对尘世与光的深情凝望；而此刻这八廓街上的每一盏灯，每一团火，都装着藏地儿女的虔诚。那些在灯火中存载的往事，那些代代相传的祈愿，早已和这里一切纯粹的事物都融为一体，成了雪域高原最动人的印记。

燃灯节的灯火，从来不是为了照亮某一段归途，而是为了点亮人心深处的赤诚。它静静摇曳在大昭寺的经堂窗棂、八廓街的檐角飞翘，也暖在藏面馆与酥油茶馆的窗台，映着人群虔诚的身影，漾着心底难以言说的感动。这灯火，不似元宵灯会那般，华灯满巷、游人接踵，漾着市井的喧腾与繁盛；也并非中秋月夜的万家灯火那般，灯影摇窗、阖家围坐，晕着人间的温馨与安闲。但却带着雪域独有的清冽与静穆，映着孩童澄澈的眼眸，漾着不染尘嚣的安宁。

一盏盏酥油灯，是藏族儿女捧在掌心的传承，是雪域高原写给中华文化的深情诗笺。它与中原大地的璀璨灯火遥相呼应，共同勾勒出中华文化的万千气象。无论是雪域高原的酥油烛火，还是中原大地的花灯月影，皆是根植于中华文化土壤的灯火情致——中原的灯，照见人间繁华的盛景；藏地的灯，映出信仰传接的赤诚。只要还有一盏灯在燃，信仰的温度就不会冷却，中华文化的根脉就永远鲜活。

当夜风渐次抚过寂静的长街，八廓街的烛火还在檐角摇曳，大昭寺的金顶在夜色里晕开一层暖光。远处依旧隐约可见的人影，如“心灯一盏照尘寰”。燃灯之夜的相逢，是经幡与灯火的碰撞，是血脉与文化的相融，是那颗澄澈之心，与这片苍茫辽阔的雪域高原虔诚凝望；是这颗向暖之心，与那方深厚底蕴的中原大地深情相拥。

这一夜，灯未灭，待君来……（作者：序周）